中国文物鉴定外国专家皮耶˙安萨斯（Pierre Ansas）：5-10年之后，法国的中国文物市场将告结束！

 尽管缺乏纽约、伦敦、香港甚至北京拍卖公司强势而戏剧化的包装营销和宣传策略，以及全球媒体的推波助澜，法国的中国古董拍卖市场有其不可取代的地位：十九世纪末期和二十世纪初期许多重要文物透过文化、宗教、贸易交流和战争等不同管道进入了法国，成为今天不惜重金购藏古代珍宝的中国买家的“淘宝”重镇。近几年，随着中国经济的不断发展与富人数量的增加，不论是出于对艺术的热爱，或是爱国心切、想买回流失海外的中国文物，抑或以购买高价艺术品作为炫耀财富的手段，中国文物在国际市场频创高价、屡屡登上报纸重要版面，吸引了许多法国老家族成员将置放阁楼多年、原以为不值钱的中国器物拿到拍卖行鉴价和拍卖，很多可能在某个家族收藏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才首度浮出台面。最近五、六年间法国拍卖市场不时出现难得一见的精品佳作，并且在各大小拍卖行愈来愈懂得利用无远弗届的网络宣传和亲自到亚洲促销下，吸引了许多华人买家参加(绝大多数是古董商和中介人)，也都缔造到了极高价钱。法国拍卖市场的另一个诱人的魅力是，拍卖活动不是只集中在首都巴黎而已，而是各大小城镇都可能设有拍卖公司、定期举办拍卖活动，最近几年创下天价记录的拍品绝大多数在巴黎以外的城市出现和拍卖。

　　

　　

　　老东西多，估价偏低

　　法国市场的独特魅力不仅老东西多，而且估价也多半偏低，格外具吸引力和竞争力，因此经常创造高于预估价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成交记录。今年十一月中旬诺曼底小城巴约(Bayeux)出现一件清朝紫檀木八扇屏风，预估价只有1-1.2万欧元，最后以落锤价46.5万欧元成交，高出估价40倍!至今维持法国中国拍卖记录榜首，2011年法国南部大城土鲁斯(Toulouse)拍卖行创下(含手续费)2200万欧元天价的长幅卷轴画《乾隆大阅图》，也高出预估价3-400万欧元好几倍。不论这两件拍品，或是去年六月巴黎德鲁奥(Drouot)拍卖行拍出780万欧元落锤价的乾隆年间皇家彩墨册页《职贡图》(预估价15-20万)以及数件创下高价的清朝皇帝印玺，由法国各地不同拍卖行拍出，恰巧都由鉴定专家皮耶˙安萨斯(Pierre Ansas)经手负责鉴定和估价。

　　Pierre Ansas出身法国南部土鲁斯，近40年长期浸淫在亚洲文物领域。他自承虽然家族与中国没有任何渊源，但从小就喜欢中国，阅读了许多关于中国的书籍。年轻时因土鲁斯博物馆馆长介绍结识了法国富盛名的远东艺术专家莫罗-戈巴尔(Jean Claude Moreau-Gobard)，并在其麾下工作， “我的专业知识完全得自于他!” Pierre Ansas指出：“法国的中国文物鉴定有如一门小型手工艺行业，以代代相传的方式延续下去”。他曾在曼谷艺术大学研习东南亚佛教绘画和雕塑，后来去了英国、香港，在香港住了六年，与当地古董商、收藏家有了许多接触。回到法国成为Moreau-Gobard 重要助手，2005年与专长日本艺术的安˙帕比雍(Anne Papillon d’Alton)合伙成立Pierre Ansas 鉴定公司，涵括所有亚洲艺术领域。他微笑表示：“我们规模很小，只有几名成员，四十平方米的办公室，但经手过不少重要精彩的作品!”

　中国买家导致法国中国拍卖市场的质变

　　余小蕙：首先请您谈谈今年秋天法国中国文物市场的表现?

　　Pierre Ansas：整体而言相当不错，市场更具选择性，好东西价格飙涨，中级品以前可能很贵，现在则价钱持平。唯一的问题就是赝品充斥，让市场充满疑虑，这不是一个健康的市场现象。随着中国艺术品价格的飙涨，出现愈来愈多假货，对我们来说简直是个梦魇。我们向来非常小心，在外省，如果来源有疑虑，我就不拿，但在巴黎不可能。我们公司规模虽小，但信誉良好，若有问题，会负责到底。

　　余小蕙：您长期从事中国文物专业鉴定，能否分析一下近年来法国中国拍卖市场的变迁?

　　Pierre Ansas：法国的中国文物市场自10年前开始发生质变!尽管20多年前法国拍卖市场也经常出现中国珍贵文物，并拍出当时认为很高的价格;不过那时(亦即80年代末期)文物的主要去处是台北、香港、新加坡，部分去了日本。随着中国开放和经济起飞，对中国古董产生了庞大需求，价格也不断飙升。大陆买家大约12年前开始进场，但自5年前成为势不可挡的主要力量，不同层级的古董商纷纷涌入巴黎市场，以前巴黎拍卖场只见一些中介商，现在古董商都亲自到巴黎，中国和香港重要古董商只在每年六月和十二月亚洲周期间才出现，目前台湾来的古董商已不多见。

　　余小蕙：中国买家对法国拍卖市场的运作造成哪些具体影响?

　　Pierre Ansas：现在只要有中国文物出现，拍卖行会特别注意对中国买家的宣传。以前法国中国古董交易维持在一种“大概”的知识，如今愈来愈专业。过去几年来中国古董所缔造的高价，使得所有拍卖公司都特别谨慎，遇到中国艺术品时会特别加以研究和鉴定。现在所有拍卖行都有兴趣关注中国艺术，广告宣传多了许多，拍品也较以往更多，好的价钱也让更多文物浮上台面，很多人看到某个中国瓷瓶卖了30万欧元，也想把家里的中国花瓶拿来鉴价一下或是翻找一下阁楼里头有没有什么中国东西。不过，中国艺术市场是一个投机的市场，只是钱钱钱。传统而言法国人有东西会直接找拍卖行，但现在因为网络的发达，也有不少人会直接找佳士得、苏富比或中国保利、嘉德!今天我们鉴定的工作量大很多，必须注意各地市场的现象，留意同时在其他地方的拍卖有什么东西出现，卖了多少钱等等，我们也努力吸引中国客户。二十年前，我们的工作没那么多，虽称不上失业状态，也相差不远，今天则是应接不暇。

　　余小蕙：据了解，现在很多法国拍卖行都要求客户在竞拍前提出财力保证?

　　Pierre Ansas：这算是我开始的一项做法。数年前有一些拍卖没有交割，还上了法庭。这不只是合不合法的问题，那么多人千里迢迢从纽约、香港或其他地方来，坐飞机、住旅馆，花费很大，他们真心想要参加拍卖，却遇到一些人抱着开玩笑的心态来参与，我们现在谈的是很多钱的文物，例如价格一百万欧元的印玺，如果有人随便从地球另一端，如美国以电话竞标，把价钱哄抬到两百万，如果你因为一个不正经的人而需要多付一百万欧元才能买到东西，我觉得这不合理。真正的市场反映的是真正的价格，是一场在正常的拍卖条件里头的君子之争，必须遵从游戏规则。有意买一件东西的人，首先必须有能力购买。我提出金额保证的要求虽然令人不悦，但也非强人所难。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否则若遇到有人最后一分钟突然打电话来表示希望参加电话竞标，怎么办?这项措施并非只针对中国买家，而是世界人士一视同仁。的确，中国有很多买家不够严肃，但中东地区也是。我前不久才拒绝一位中东非常重要的买家，虽然我几乎能确定他的身份，但只要没有完全符合条件，我只能婉拒。再者，人是善变的，现在想买，也许买到之后突然不喜欢了，脱口说人没到现场看，不知道确实情况而不付钱，怎么办?

法国市场的优势与弱点

　　余小蕙：感觉上法国拍卖场上，中国文物的估价普遍偏低，例如十一月份一件清朝八扇屏风估价一万欧元，最后以四十多万成交。您当初为什么只估一万欧元?

　　Pierre Ansas：关于这件拍品，是我熟识的一位拍卖官寄照片给我，我从照片认为这东西很不错，我当时估了两万五欧元，他们就做了拍卖目录。从照片上，我看不出是紫檀，屏风只有八片，所以不完整，一般应该是12片。但因为木头很特殊，价格自然提升，剩下的就是市场的自然运作了。一万欧元的估价其实是拍卖行自己最后决定的，最后落锤价是46.5万欧元，卖给了中国买家。

　　余小蕙：您认为与伦敦、纽约和香港或是北京相比较，法国的中国文物市场具有哪些优势与弱点?

　　Pierre Ansas：法国的中国文物市场的货源来自法国，因此是一座早晚会枯竭的泉源。我认为5-10年之后法国中国文物市场将告结束，因为卖出去的东西几乎都去了中国，部分去了美国、英国，不可能再回到法国来。最多十年，法国将不再有中国文物市场，因为没东西可卖了，可能偶尔会出现一两件东西而已。当然当代艺术市场是另一回事。我们幸运的是现在仓库很满，在法国巴黎以外地区有许多中国文物，最近几件重要作品出现在Saint Brieuc，屏风是在Bayeux ，最贵的手卷出现在Toulouse，里昂也经常发现中国文物。现在市场出现的都是我们意想不到的家族的藏品，我们和法国一百多个拍卖行合作，随时有各地拍卖官突然打电话给我，要我去看东西。不过这座仓库渐渐地会清空。我们不像苏富比、佳士得等国际大甩卖公司一样，可以拿到一整批收藏来拍卖，我们规模小，但偶尔能找到一些罕见精品，拍到很好的成绩。以康熙卷轴为例，英国拍卖公司佳士得早我们两年拍同一系列的另一件作品，价格只有我们的四分之一。这正是法国市场以及我们这行的奥妙。我们和苏富比、佳士得非常不同，仍旧维持传统小手工业的运作模式。我们会带着行李箱到香港、北京、看几个客人，不只是重要文物才这么做，有一些很美的东西，也许价格不高，对我们而言，整个拍卖都很重要，里头各个等级、各个种类都有，有2-3千欧元的东西也有上万的。在纽约、伦敦，中国文物更多是一种金融产品。我个人喜欢法国的拍卖，什么都有。我们很高兴能拿到中国文物，做目录、拍卖，偶尔会出现一些罕见精品，这样就够了。

《乾隆大阅图》拍卖背后的故事

　　余小蕙：这件乾隆卷轴拍了2200多万欧元(含手续费)，是至今法国拍卖市场中国文物最高记录，听说这件东西与您的渊源颇深…

　　Pierre Ansas：我先前经手鉴定了两个高价的皇帝印玺，一个是470多万，另一个250万欧元，消息上了报。拥有手卷的家庭从报上照片认出我来，那是我祖父村上的药方老板，他们说我认得这人啊，他以前常来药房帮他祖父买药。后来土鲁斯的拍卖公司打电话给我说，嘿，我们要去你祖父的村庄看东西。康熙卷轴就是在那个人家里意外发现的，和许多其他东西放在一起。这不是很神妙的一件事吗?这意味着我小时候就骑着脚踏车经过这件手卷旁边多次。我们认为这个手卷从圆明园之后就一直留在这个家庭里。现在第四卷仍不知下落(注：一卷在北京故宫、两卷在私人手里)，也可能随铁达尼号深沉大海。唯一能确定的是它没有遭到切割，否则应该可以发现残片;最糟糕的情况是被人故意毁掉。但我的直觉是它应该在不远的法国某处。

　　余小蕙：中国文物主要在哪些时期流入法国?

　　Pierre Ansas：事实上法国人很早就已经开始接触和收藏中国艺术，例如玛丽安东尼皇后的收藏。法国有许多中国文物是在十九世纪进入法国，但不尽然只是战争因素，很多是使用正常交易管道获取。当时中国和法国之间有许多交流、贸易往来。自1850年起很多法国人直接在北京和香港跟中国古董商买东西，许多中国艺术品跟随耶稣会传教士、商人或外交官进入法国。二十世纪初，法国有许多亚洲文物古董商直接到中国或香港找货，为什么?因为法国自十九世纪末期风行中国文物，法国人天生对世界充满好奇，不仅对世界古迹文物充满兴趣(地中海、埃及、罗马、古希腊)，也对日本、中国文化感兴趣。十九世纪中叶欧洲，尤其是法国，掀起一股日本主义热潮，影响了印象主义、新艺术。因此法国境内多年来积累了重要的中国和亚洲文物收藏。1920 年代法国曾经有过傲人的精彩收藏，有许许多多的中国艺术品，不过今天3/4 都已经离开法国。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1860年鸦片战争，很多中国文物那时流入了法国。

　　余小蕙：法国是否研究过因为鸦片战争流入法国的中国文物的具体数量有多少?

　　Pierre Ansas：没有。我们只知道圆明园有大约四百万件文物，但到底多少流传到海外，数量难以计算。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再过没多久就没东西了，这是“过度捕鱼”的后果，取而代之的是赝品，这也是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目前我们最重视的是艺术品的来源。如果来源没问题的话，价格立即高很多。我们通常是直接进入人家家里，这也是我们的工作有趣之处，我们会到艺术品拥有者的家里，听他们说家族的故事，谈艺术品如何在传教士、商人或军人家庭中代代相传。

　　余小蕙：中国文物通常在法国如何流传?

　　Pierre Ansas：有些时候就一直放在家里，因为没什么价值，没人知道什么是中国艺术。人们或许知道东印度公司，知道象牙雕品、瓷瓶、中国风情的东西，但和日本、其他亚洲东西全混在一起，根本不懂什么是中国艺术。1920-1950年代间法国出现一股中国热，至少有许多重要古董商在巴黎，有许多重要精品，例如Langweil拥有重要的中国艺术收藏，我们曾经拍过出自著名古董商和收藏家隆维尔(Langweil)收藏的一本册页(注：《职贡图》2012年拍出800多万欧元的成绩)，Langweil 自己在中国买了很多东西，也跟巴黎古董商或跟法国贵族家庭买东西，这些东西不乏在家族中世代相传。大古董商通常有许多重要精品专门提供给法国贵族精英家族。在一些普通家族中也可能发现，比方说祖先可能是军人，这时东西很可能直接来自圆明园，我们通常不会刻意强调或标注，避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

余小蕙：法国人一般偏好那些类型的中国文物?

　　Pierre Ansas：除了一开始东印度公司经营的欧洲审美品味的装饰艺术外，法国人较喜欢某些种类的瓷器、玉器，单色釉、白釉、胭脂红、翠蓝色等;青花较少，这比较是英国人的审美品味。有一些欧洲人，瑞典、德国、荷兰或英国藏家喜欢文人用品。但一般而言，中国艺术属于少数精英的小众市场。

　　余小蕙：现在法国还有人收藏中国艺术品吗?

　　Pierre Ansas ：法国已经没有大收藏家了，再没有这个财力。有一些人喜欢中国文物，但都是收藏一些小玩意，作为一种消遣，称不上收藏。以前法国有许多大收藏家，但藏品都已经散落世界各地，有的捐赠给了吉美博物馆，如Pelliot、Michel Calman，以瓷器收藏闻名的Ernest Grandidier，或大古董商、收藏家和捐赠者Robert Rousset等。

　　余小蕙：最后能不能谈一下法国艺术鉴定制度是怎么建立的?

　　Pierre Ansas：至少得追溯到十九世纪，因为拍卖官属于通才，因此每个领域，绘画、家具、艺术品、瓷器、乐器都需要专家，刚开始大家什么都做，后来证实不可能，不可能既懂考古文明、又懂家具、乐器等，因此开始发展专业。首位亚洲鉴定专家大约在1900年出现，是Portier 家族。好的古董商也可以成为鉴定专家，不过通常的情况是很多鉴定专家后来成为古董商。

　　余小蕙：如何在法国成为亚洲文物鉴定专家?需要特殊的专业文凭吗?

　　Pierre Ansas：没有。可以念罗浮学院或直接加入鉴定公司，例如我就是因为在著名的Moreau-Gobard公司工作而进入这个领域。独立鉴定公司目前只有两家：Thierry Portier 和我们，其他都是隶属拍卖行。我们主要在拍卖市场运作，客户主要为代书、拍卖官与保险公司。